傅红雪一醒来便见到了那个少年。
身着雪白长衫的年轻人眉目清隽,一派贵公子的模样,正悠然地沏着茶。本来没有任何相似,举手投足间却让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少年见到床上的人醒来,放下手中的茶具,看了自己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笑起来就更像了。
傅红雪沉默地看着他。
那张脸与某人是一点也不像的,记忆中的人虽为人潇洒豪迈,却偏偏长了张斯文秀气的脸,不说话的时候,竟有几分小姑娘似的腼腆;这个少年却是完全的俊朗,虽脸上还带着些圆润,五官却已经是凌厉的样子。可他笑起来时,竟与那人忽地重合了,同样的嘴角一弯,那双眼睛便像是能盛起阳光来。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在等着人开口。
少年看见他眼中的戒备,眼神悄然暗了暗。那眼神有些无奈又有些悲伤,却也只是淡淡的,像是衣服上多年的陈迹。忽而低头一笑,又将阳光重新盛回眼里,这才开口道:“傅前辈,早上好。”
“这是哪里?你是谁?”
少年微笑道,“这里是红叶山庄,我是沈红叶。”
“你是这里的主人?”
“我不是。”沈红叶摇头道,“我师傅才是。只是他暂时出门了。”
傅红雪并不打算继续问下去,他一向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只是拿起刀欲走时却被沈红叶拦住了。
“师傅说,你还不能走。”
傅红雪握紧了刀:“你师傅是谁?”
“叶开。”沈红叶看着他,像是有些犹豫不决,在看到他眼神瞬时的变化后,才松了一口气接着道:“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叶开何时有了你这个徒弟?”
沈红叶看着他,又笑了笑,“很久以前。”
他说完这句,傅红雪已经转身关上了门。
傅红雪握着刀。
无论什么状况下,只要手里还有刀,他就不会太过慌张。
他已在这院子里转了很多圈。
此时正值深秋时节,越过院墙,可以看到满山灼灼的红枫。有些红叶落到院内,零散搭了两片在石桌上,泛着些说不出的安稳平和。
桌上还有一局残棋。
两个石凳,傅红雪坐在其中一个上,看着棋盘上的黑白纵横。
黑子直率,一往无前。
白子温和,却迂回曲折,暗藏圈套。
他轻轻敲着桌面,突然发现这白子其实差一着就可以封死黑子,却是没有再下,就此停止了。
故意让着吗,有什么意思?
棋盘和棋子上都落满了灰尘,看来这局残棋已许久没有人动过。
他执起一枚白棋,想放到那个位置上,手却又忽而停在了半空。
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因为这样才可以和你多聊一会儿天啊。”
“为什么要让着我?”
“因为这样才可以和你多聊一会儿天啊。”
叶开……
傅红雪微不可觉地笑了笑,将白子放了回去。
他抬头看了看院外的红叶,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这只手随时都握得很紧,除了一种情况下,那就是在叶开身边的时候。
叶开在的时候,他总是能更放松一些。
但奇怪的是,在这间小院里,他竟然也觉得莫名的轻松。
这个院子收拾得并不非常好看,但一草一木都散发着让人非常舒服的味道。院里各处都有着灯,甚至是超乎寻常的多,像是要让光明与温暖时刻存在这里一般。石桌旁边种着一棵杏花,他可以想象春天红云一般笼罩着院子的花盏,配着二十年的竹叶青的浓香……
明明没有见过,但这画面像是刻在脑海里,突然就这么跳出来。
“这下过雨以后泥就会变软,最适合挖酒出来喝了。”
说这话的人蹲在杏花树下,两手都沾满了淤泥,脸上也画着几道痕迹,沾着雨水的红色花瓣从枝头坠落,落在他肩头和发间,衬着那件绯红的长衫分外惹眼。
那人发现了他的注视,抱着刚挖出来的酒坛转过身笑起来。
在绵绵细雨间,一抹笑容就像清晨的阳光,澄澈而明亮。
“看,我又挖到一坛!”
那棵树下的小小方寸间,像是藏着无尽的酒坛,永远也挖不完一样。
现在没有下雨,泥土是硬的。
傅红雪将刀插入杏树下的土地中。
他突然很想把这片土翻开,看看下面还有没有酒坛。
但他被阻止了。
沈红叶眼中透着惊慌;“前辈不可!”
“为何?”
“因,因为师傅说……”
“叶开说我不能翻开这里?”
傅红雪看着眼前自称叶开徒弟的少年,他此刻已经看不出翩翩公子的气度,眼中满是惊慌与担忧,但……没有恶意。
无论如何,他一定是善意的。
傅红雪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对这个少年有着莫名的信任,也许是他笑起来实在很像叶开的缘故。
“那我便不翻。”看着少年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傅红雪淡淡道,“他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没了没了,”沈红叶笑着摆手,同样明亮又温柔的眼神,却有着些藏不住的忧虑,“前辈你自己在这山庄随便逛逛吧。”
说是山庄,其实也不算大。
除了他之前待的别院,就只有一栋小楼,和似乎从未打理过的林子。
他在院里看到的枫林,竟就是山庄里的。
该说果然吗?叶开的山庄,自然和一般人的不一样。
树间的泥土上堆着干燥的落叶,层层叠叠,踩上去有窸窣的干脆响声。阳光从红叶间的空隙洒下来一道道金色光带,竟还有几只灰毛兔子窜过去,倒是让傅红雪一愣。
他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叶开居然还没把兔子都烤来吃了。
想到这里,他似乎又想起了那人提着正扑腾的兔子,灰头土脸地来向他炫耀的样子。
“今天晚上可以烤兔子啦!”
“算了吧。”
“为什么?看不出你这么热爱小动物啊。”
“……你烤的不好吃。”
手里的兔子张牙舞爪,叶开听到这话,却是可怜兮兮地缩着头,倒像是自己被兔子劫持了一样。
傅红雪笑起来。
似乎……就是在这里吧。
那只兔子最后也没被吃掉,傅红雪在兔子群里蹲了半天,准确地把同一只兔子拎了出来。
“我是不是见过你?”
兔子大眼睛盯着他,突然双腿一蹬,从他手里蹿走了,顺便溅了他一脸泥点子。
傅红雪确定自己是在这里住过,和叶开一起。
手上还有些无力,傅红雪已经记不起自己之前究竟受了什么伤,只记得房间里弥漫的药味。听说有的人受伤是会失掉记忆,他大概就是遇上了这样的事吧。
那么叶开应该是去寻找解决方法了?
其实……
他也不是很在意。
大约是反正叶开都在,记不记得一些事情也没有关系。如果他实在想不起来,叶开也可以告诉他。
可是叶开却一直没有出现。
一天,两天。
一个月,两个月。
“叶开还有多久回来?”
山庄里除了沈红叶,只有一个女孩子,看到他总是目光躲躲闪闪,被堵在 门口问话,顿时急得像是要哭出来了。
傅红雪反思了一下是不是自己的表情太过吓人。
“他是不是出事了?”
“没……没有。”她的表情却不像是没有。
“到底怎么了!”
傅红雪看到这样的反应,突然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他的眼里像是有刀光闪动。
女孩儿竭力忍住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呜……叶大哥,叶大哥他……”
“小芸!”
又是沈红叶,几乎是冲过来阻挡了少女继续说的话,脸色已苍白得吓人。
“沈红叶,你在瞒着我什么?”
“前辈。”沈红叶强颜欢笑,甚至那张俊秀的脸都扭曲了起来,“没什么,只是师傅那么久没回来,小芸有点着急……”
傅红雪看着他,他发现这个笑起来很阳光的少年此刻也像是要哭出来了。
于是他不再问,转身,左腿先迈一步,右腿再拖着跟上,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向着小院走去。
沈红叶眼中已只剩痛苦之色。
“少爷……对不起……”
“不怪你。”他看着哭泣的女孩,叹息道,“他总会发现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傅红雪坐在杏树下的石桌前。。
他越来越清楚地记得叶开在这里抱着酒坛对他笑的样子,跳到最高的枝头摘杏子,故意让棋被发现时候的嬉皮笑脸,还有他每天一盏盏地把所有灯点燃,两个人一起在院子里喝酒到深夜……
“你看这些红叶是不是很好看?”
“等春天来了,红叶落了,还有红色的花。”
“红色的不一定是血,也可以是枫叶,是杏花……”
“红色,本来就是最温暖,最漂亮的颜色。”
叶开。
叶开。
傅红雪看着那盘没下完的棋。
叶开下棋比自己强,他总是软绵绵地藏着圈套,等发现时,已经被深深陷住,无法逃脱,但叶开故意拖着不赢,看着自己想不出破解之法时疑惑的样子,然后在旁边大笑。
棋盘上的灰尘比初见时又厚了。
这里好像很少下雨。
他等到日暮时分,终于听到了了淅沥的雨声。
快入冬的时节,既没有红叶,也没有杏花。
雨水冷得刺骨。
傅红雪挖开微微润湿的泥土,没有酒坛,他便继续挖下去。
一块块泥土被挖出来,在雨的洗礼中慢慢软化。那双手依然在挖着,那双苍白而稳定的手此刻沾满了污泥,鲜血顺着颤抖的指尖缓缓落下,融进泥土里。
沈红叶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
他点燃了所有灯,但在雨幕的隔绝下,灯光也照不透这泥坑中的黑暗。
雨还在下,从入暮到夜半。
雨下了多久,傅红雪就挖了多久。
小院里只有细雨的沙沙声,黑暗拥着跪在地上的人,他的身躯弯折着,像是一截干枯的槁木,在寒雨中萧索却又固执地继续挖掘。
沈红叶没有帮他。他不需要,也不想要任何人的帮助!
直到双手已经布满血迹,身体也被雨水冷透,泥土中终于出现了一个盒子。
一个很大的,长方形的,木盒子。
傅红雪呆呆地看着那个木头盒子。
他突然倒了下去。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散乱而迷惘,他挣扎着,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绞动着四肢,使它们痛苦地扭曲。
他的嘴角已流出了白沫,和泥水,和血混在一起,流在那个木头盒子上。
那个关着人的木头盒子。
沈红叶已泪流满面。
入冬了。
没有枫叶也没有杏花,但还有梅花,红梅。
沈红叶给火炉添上炭,正在收拾茶具时,听到床那边传来的动静。
他一愣,旋即换上了一副笑容,转过身去。
“傅前辈,你醒了。”
“这里是红叶山庄,我是沈红叶。”
“师傅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
这次,又能瞒几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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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红叶是《碧血洗银枪》里出现过的,古龙说他是阿飞托付给叶开养大的孩子。红叶这个名字当时就让我想到了傅红雪和叶开,叶开给孩子取这个名字,大约也是这样想的吧。
这个故事里,傅红雪的失忆症让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发现叶开已经不在了的事实。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也一遍遍重新会想起两人在一起后相处的细节。
他记不得红叶山庄,记不得沈红叶,也记不得他们在一起的前因后果,但他始终不会忘记叶开,这个已经刻在他生命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