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人为钱而活,有人为女人而活,也有人为仇恨而活,而路小佳只为开心而活。
他喜欢酒,喜欢花生,喜欢策马时吹过耳边的风,喜欢杀人时溅起的血花,也喜欢夏天树叶间落下的清澈阳光。
未见过他的人,大约只听过第一快剑的名号,多猜测这是个冷血无情之人;而与他熟识者,却总说起这人便笑起来,三分无奈,七分欢喜。
“狐狸,过来。”
屋檐下晒着太阳睡觉的红狐狸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双狐狸眼半阖着瞥了他一眼,却是翻了个身接着会周公去。
白衣剑客挑眉,“它莫不是不认得我了?”
“它只是不喜欢你身上的药味。”
荆无命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条肉干,轻易便叫那小狐狸败下阵来,乘机一捞,把它牢牢圈住了。“你想抱它?”
路小佳摇头,“我才不想。”
“是你把它捡回来的,我以为你很喜欢它。”荆无命给狐狸顺着毛,“你以前从来没有喜欢过别的活物。”
在对小动物的热爱这一点,路小佳恐怕连上官小仙都不如,他向来觉得这些东西无用又麻烦,从来连只温顺的狗都不肯养,却在一趟远门后带回来一只浑身懒骨头,脾气还颇大的狐狸。
荆无命直觉这只小狐狸对徒弟恐怕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莫不是哪家姑娘的定情信物?
那这家姑娘倒是够有趣的。
谁知路小佳看着师傅怀里的狐狸,却是笑了笑,道,“这东西养不熟的,迟早会离开。”
他雪白的薄衫间还露出几卷纱布,丁灵中那一剑擦着心脏而过,让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到底还是没死成。现在他还可以躺在院子里,眯眼看着树叶间落下的阳光,手边放着煮好的花生。
“再休息几天,你就可以走了。”
“嗯。”
荆无命不习惯与人同住,即使是徒弟也一样。
路小佳常想,是不是他们这些经历过太多事的人,就格外喜欢独处,因为他们已经不想再和更多的人和事卷在一起。
有些就像一根根透明的丝线,织成一张网,越是挣扎,颤得越紧。
路小佳接过狐狸,看着它毛茸茸的脸,暗自道;路小佳啊路小佳,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也像师傅这种老头子一样了?
上官小仙进来时荆无命已经回屋了,对于上官金虹的女儿,他一向是有些莫名的避让。
上官小仙看了看紧闭的房门道,飞剑客也像这样,虽行走于江湖,却几乎从不与任何人多有交集,尤其是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人。
她故意在路小佳面前喝了一大壶上好的梨花白,然后“好心”提醒了他接下来一年都不能喝酒的事实,终于温婉一笑:“你知道我这几个月做什么去了?”
“我为什么要知道?”
“听说你和叶开关系还挺好?”
路小佳倒不反驳,只是慢悠悠吃着花生,“你去找过他了?他没那么容易输给你。”
“为什么?”上官小仙也不恼,笑道,“你是觉得金钱帮比不过花生帮,还是龙凤环比不过小李飞刀?”
路小佳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古怪,“你说什么?”
“龙凤环……”
“不!前一句!”
上官小仙奇怪地望着他,“金钱帮和花生帮,怎么了?”
他的脸色像是突然发现刚吃的花生里有虫,“花生帮?”
“叶开随口乱扯的东西罢了……”
她突然停下了,看着同样愣住的路小佳,“花生帮?”
路小佳说不出话了。
从小玩到大的两个小魔头此刻在院子里睁圆了眼互相瞪着,像是两只被吓得炸毛的猫。上官小仙怀里的狐狸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们,尾巴一甩,干脆又睡着了。
瞪够了,眼看太阳下的树影渐渐转过去,路小佳起来把躺椅挪了个地,岔开话题道,“你去帮我把井里的东西取出来。”
井水是冰凉而干净的,上官大小姐扒在井檐上往下一看,只见一个大西瓜静静在水面上飘着。
“你倒是很懂生活。”
冰镇过的西瓜切开便是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入口清甜脆爽,和着煮花生绵软而微咸的味道,在这闷热的夏季里如同一阵凉风吹彻骨髓,叫人忍不住赞叹。
“师傅这口井常年冰冻,换别的地方可就没这个享受了。”
“但你不会总待在这里的。”
路小佳不言,只是眯眼看着树上几只跳跃的小鸟,从树叶间漏下的几缕阳光落在他身上,像一道道金色的伤口,流出一地熔金来。
上官小仙和路小佳认识的时候还是两个小不点,路小佳向来觉得这姑娘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邪性。那时候她小脑袋一歪,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眨巴两下,就能说出路小佳放下练剑偷偷跑去哪儿玩了,摘了哪家的果子,或者欺负了哪群小孩。
后来他才知道,这不是什么法术,有的人天生就擅长观察,抽丝剥茧,找出真相。这些人眼睛通常很亮,也很好看,但他却往往不敢与他们对视。
是不是因为,他心中有些事不想让人知晓?
上官小仙却还看着他,她说路小佳会走,不只是因为荆无命喜欢独处,而是因为路小佳本就适合漂泊。
他们是一路人。
良久,他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想安定下来呢?”
上官小仙笑了,“那也得有人要你啊。”
“要哥的人多了,我还看不上呢。”
“那你又看得上谁?”
路小佳又不说话了。
他眼中好像只剩下了被午后过于灿烂的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叶子,和树梢上微微的风。
上官小仙把被路小佳揉得吱吱叫的小东西拎起来仔细端详了一遭,“你从去过一次边城后就开始养起了这只狐狸,到现在也没养熟,留着它干什么?”
“是啊。”他说,“扔掉吧。”
“你知道怎么猎狐吗?”上官小仙突然道,“猎狐最好的时候,通常是在九月。那时秋高气爽,辽阔的原野上,只要有一只狐狸出现,就会有无数只苍鹰飞起,只要有鹰飞起,那只狐狸就死定了。”
路小佳没有回答。
上官小仙轻抚着狐狸浓密的毛发,笑道,“你想把这只狐狸放到院子里,放到自己身边保护起来,但你错了。这是一只很聪明,也很强大的狐狸。他不需要你的帮助。”
“也许我不是想帮他,只是想抓住他。”
“你也抓不住他。”
她说,仍是笑着,却有些认命似的凄凉,“我试过了,抓不住的。”
路小佳转过头看着她。树叶间落下的阳光也停留在她精致的脸上,上官小仙向着天空伸手,让一束阳光落在手心,然后缓缓合上。她的神情看上去愉悦而又满足。
他敢说,他从未看到过上官小仙如此满足的表情。
握紧手掌,阳光也不会留住。他知道,却说不出口,因为他所做的,难道不是一样的事?
抓不住的狐狸,握不紧的阳光。
路小佳叹了口气,重新靠回躺椅上,上官小仙沉默地站在他身边。
夏季的午后,微风掀起两人的衣角,西瓜与花生的味道还残留在舌尖,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落下,如一道道金色的水流,清澈,又明亮。
“我们才是一路人。”
“是啊,”路小佳笑了,“我们才是一路人。”
有的人,注定不会与他们同路。一起走过一段,就已经足够幸运。
他抛起一颗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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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喜欢叶开。
其实不光是傅红雪,叶开对身边每一个人都有着奇特的吸引力。
他就像夏天树叶间落下的清澈阳光,
越是习惯黑暗的人,才越会被光吸引。小路和上官大小姐,都是从小聪明又隐忍的人,他们见过太多人性的恶,也太习惯于冰冷的世界。
所以上官小仙在《九月鹰飞》里那样喜欢叶开,就是想拼命留住她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吧。